南楚往事(下)(2)

《南楚往事》往期目录

初春的早晨,白雾蒙蒙。

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雾中徘徊。不久,她的视线捕捉到一个金黄色的图案,迅速追了上去。

她似乎跑了很远的路。脚下的土地变成了沙滩,又变成了码头上的木板,延伸到远处茫茫无际的江水之中。在道路尽头出现了三个人影,两个男人一左一右,抓着他们中间的一位少年。

“你们是谁?”她问。那三人背对着她,没有回答,只有少年回头望了她一眼。

“放开他!”她喊道。可她话音未落,那少年猛地双臂一甩,挣脱了束缚,两个男人愣了一瞬,便向他扑了过去。

少年纵身一跃,消失在白雾之中,而后,传来了“扑通”一声。

她瘫坐在地,震惊和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神。忽然,她感到头上传来一阵剧痛,白色的雾气将她吞没;她在浓雾之中坠落,渐渐陷入一片黑暗。


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蔺晨急切地问道。

当天清晨,孟雅柔早早醒来就从客栈出门,可她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。蔺晨等人前去寻找,不料却听说城里出了桩人命案子:在江畔一个破旧的小码头上,孟雅柔被发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,身旁还有一滩血迹;与此同时,渔民在不远处捞上来两具尸体——两名头部被重物击中的青年男子,看样子才死去不到一个时辰。

有钱能使鬼推磨,这道理在异国他乡也没有错。宛川城的长官名叫颂泰,以前收过俞掌柜的不少好处。在他的默许下,孟雅柔被换到了一间条件好些的单人牢房,还被允许和蔺晨等人见了一面。不过,颂泰难得地拒绝了他们的银票,没有答应放人,毕竟他现在还没找到别的嫌疑人。

“实在对不起,我......给你们添了麻烦。”孟雅柔显得非常自责。她受了伤,头上现在还缠着绷带,神情有点恍惚,似乎还没有从早晨的事情当中回过神来。“你们刚才说,发现了两具尸体?”

“......这有什么不对吗?”

“还有一个男孩。”她慢慢地说。“那个男孩……我看到那个男孩被两个男人抓住了。我想他们是人贩子,于是就追了上去。我本打算去买些药材,我们的防虫药品快用完了。出门的时候你们还没醒,我只跟沈大哥说了这事。”她看向侍卫首领沈清霄,后者点了点头。

“就在去药铺的路上我看到了那三个人。我追着他们来到江边,跟他们说放开那孩子,可谁知那个男孩竟然直接跳入了江水中!……然后,不知道谁在我脑后敲了那么一下,我就昏了过去,醒来我才知道那两个人贩子已经死了——当然,不是我杀的他们。”

“我们也相信不是你。”蔺晨说。“不过他们其实不是人贩子,据长官颂泰说,他们是浴鹄山庄的杂役,经常在这一带往来,许多人都认得他们。”

“怎么会?”孟雅柔惊讶道,“可我明明看到他们……是我太冲动了。”

“你也是为了救人而已,还好你没有事。”萧景睿安慰道。“那孩子多大年龄,长得什么模样?”

“当时江上有雾,我看得不清楚。那男孩十几岁的年纪,相貌好像也没什么特点。”她懊恼地说。“抱歉,我不该擅自行动,现在当务之急是去寻找解药,可是我却耽误了大家......唉。”

解药。蔺晨想起了昨天拿到的那张药方,连忙递给了孟雅柔。

“这上面有两种我没听过的药材,你知道吗?”

“林下珠、花百解,”孟雅柔认真地阅读着,“它们生长在南部密林,分别是一种野草的全草和一种兰花的块茎,都有平肝明目、利水解毒的功效。这药方的效果怎么样,得看病人的情况才知道。不过,我们西缅人的医术自成体系,与汉家医学有些不同,能将它们融会贯通的人不多。我想开出这药方的应该是位医术高超的大夫。”

医术高超,而且沟通能力也是一流,能让一位固守传统的祭司接受这样的治疗。蔺晨心中升起了一丝期待:若能得到这位高人的指点,肯定比他们漫无目标地搜寻要好。

“你们可以先去打听一下这位大夫。”孟雅柔也显得十分积极。“暂时不用管我,等他们抓住真凶就会放了我的。”

指望颂泰抓住凶手,有点不太现实。蔺晨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分头行动,萧景睿和两名侍卫留在宛川,关注此事的进展,蔺晨则和其他三名侍卫去打听那位大夫。临走前,他悄悄塞给萧景睿一张布片。

“这是我从一位死者的衣服上撕下来的,”蔺晨低声说,“那人的衣服有股臭味,不像水里的腥味,也不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——早上刚死,哪来的什么尸臭!这事有点古怪,没准这东西能有点用处。”

“没想到辰法师还有顺手牵羊的毛病。”萧景睿无奈道,把布料塞进袖子里。“我们去码头转转,如果能发现凶手的踪迹,就可以把孟姑娘救出来了。”

“萧公子,既然你们要去码头......我有一个请求。”孟雅柔低着头,不好意思地说。“我的手链掉了一条,如果你们在码头碰巧看到了......可以帮我捡回来吗?”

那是用红色的提兰种子串成的手链,在当地人眼里寓意着美好的祝福。萧景睿欣然同意,孟雅柔把另一条手链也交给了他。



西缅地区的乡村和南楚没有多少不同,只是房舍更稀疏、更破旧。这里的民居大多是干栏式的,上层住人,下层蓄养家畜。有时还能闻到从远处飘来的烟味,那是农人们在焚烧树林、开垦荒地。半裸的小孩在飞扬的尘土中玩耍,把皮肤晒得黑黑的,冲着过路的陌生人咧嘴笑,露出满口白牙。

很难想象一个生活在这里的老人能负担得起昂贵的医药费。那药方上的药材并不便宜,有些是当地没有、需要从贡山东边运过来的。老祭司服药已经三年之久,至少也花了三四十两银子了。根据俞掌柜的消息,替老人去城里抓药的是一个农夫,每月一次,风雨无阻,从不间断。每次光顾那家药铺,他都能从皱皱巴巴、浸满汗水的衣服袖子里掏出黄豆粒大小的散碎银子,再把一包包药材塞进竹筐背回村子。他曾带着崇敬的语气说这药是给他们的“莫那”——这是西缅人对年长的、令人尊敬的祭司的称呼。

寻找老祭司并不容易,光是找到他居住的村子就耗费了大半天,蔺晨等人手中只有那位农夫的画像,以及俞掌柜打听到的大致方位。给他们带路和翻译的是俞掌柜的弟弟小山,这孩子在一年前刚从老家过来投奔哥哥,西缅话说得不太好;给他提供消息的人描述得又不准确,数错了岔路口的个数,害得他们兜了一个大圈子。

“实、实在对不起!”少年满头是汗,脸色因羞愧而通红。他拿着画像不停地询问,终于在下午的晚些时候,在一条弥漫着酒香的小河边,有人指了正确的路:“他家在那里。”

取药的农夫名叫吉安,当天他们并没有见到他本人,只见到了他的妻子。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美丽女人,在蔺晨等人到来时,她正在后院里做着竹编。起初她很热情地为他们泡茶——说是茶,其实是加了糯米花和黑芝麻的糖水,这是当地人在节庆时才会制作的甜食。不过当她发现这几位客人虽然穿着典型的当地服装,却基本不会说西缅话时,态度一下子冷淡下来。据小山说,这一带的村寨曾经在战争中损失了不少人口,或许这是她对南楚人不太友好的原因。

“我丈夫去砍柴了,很晚才能回来。达满莫那也不在,他要准备过两天的大日子,不方便见你们。”女主人用生硬的语气对他们说,边说边继续手头的活计。她的两个儿子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远方的来客,一个大约六七岁,另一个只有两三岁。小儿子在他们说话时不停地乱动,不小心摸到一根竹条,扎了满手的毛刺,嚎哭不止,这给了他母亲一个理由,委婉地对蔺晨一行人下了逐客令。

小山毫不气馁,凭着不太流利的西缅语,他在村里继续转悠了半天,逢人就问。村里人说,吉安不是本地人,是小时候从南边逃难来的,后来学了手艺,成了一名割漆匠,有时夫妇俩会把自制的漆器拉到城里去卖。过两天的“大日子”则是老祭司挑选出来的吉日,届时村里种了漆树的几户人家会割下新年的第一筒漆,举行祭祀活动,女主人并没有对他们说谎。

老祭司达满莫那已经六十多岁了,无儿无女,生活由吉安夫妇照看。大约在三、四年前,确实有位姓罗的大夫来过这里,他免费给老人诊脉瞧病,连这几年买药的银子都是他给的。

“这位罗大夫光是义诊也就罢了,还承担了病人后续治疗的昂贵费用,这种情况可不寻常。”蔺晨若有所思地说。

“这样不好吗?”小山困惑地问。

“如果都这样,大夫要靠什么生活呢?”蔺晨抚着少年的头说道。“咱们过几天再来吧,不过在回去之前,先去买点酒喝。”

“这里哪有酒啊?”小山疑惑道。“我们客栈里的酒昨天都给你们喝完了,现在都没了。”

蔺晨和几位侍卫互相看了一眼,都不禁笑了。沈大哥道:“孩子,你忘了我们刚进村子的时候,村口那条小河边上满是酒香,想必辰法师早就馋了!”

“噢,那个不是酒香味呀。”小山轻松地说。“那是提兰花的香气,在那河边都是。”



“你们昨天喝的荔枝酒就是浴鹄山庄出产的,庄主名叫敏和,是这一带最富有的人。”俞掌柜说。“他的酿酒手艺好,为人仗义、讲信用,人缘也很不错。现在他的两名伙计莫名其妙地被杀,我想他一定也希望抓住行凶的人。只要我见到他,或许能请他说服颂泰大人放了孟小姐。”

萧景睿和俞掌柜在江畔踱步,这是他们在这个码头附近来回溜达的第三趟了。在刚刚过去的一上午,他们毫无进展。没人看到那个落水的男孩,死的活的都没有。孟雅柔托他寻找的红色手链也不见踪影,码头上面没有,旁边的沙地上没有,就连这附近的水下萧景睿也潜下去看了,还是没有。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两名侍卫,小樊说要去附近的集市转悠一圈,阿钺则呆呆地坐在码头的木板小道上面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“景睿,你过来,”阿钺忽然冲他招招手,“到我身后来,打我一拳。”

“什、什么?”萧景睿怀疑他听错了,“你这是......”

“反正你先过来,把那条手链也给我。”阿钺一本正经地说道。“我们把早上的经过演练一番,她受的伤是在左侧,你也站到这个方位好了。另外手链是在右手,对吧?”

萧景睿明白了他的意思,将孟雅柔交给他的另一条手链递了上去。只不过......

“这女孩子的手腕细。”阿钺无奈道。他只得将绳扣解开,系在自己的手腕上。萧景睿来到他的身后,用手指轻轻地在他后脑勺的左侧一碰,阿钺则像受到什么重大打击似的,“啪”地一声扑倒在地。俞掌柜就站在不远处观看,还有一些路过的人和在岸边整理渔获的渔民,萧景睿觉得这一幕在他们眼中一定非常滑稽。

“你看,这手链还在我的手腕上。”阿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。“把这东西甩落,应该需要很快的速度,或者很大的撞击力量。可是孟小姐伤得不重,行凶的人应该没用多大力气才对。”

“有道理,”萧景睿恍然大悟,“当时那一击,不至于把手链甩掉。”

“会不会是这手串没有系紧,本来就容易脱落?”俞掌柜也过来跟着分析道。

“不会。至少在我们从南楚到西缅的这一路上,她的手链从来没掉过。”萧景睿肯定地说。或许这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东西,萧景睿曾经不止一次看到孟雅柔擦拭这对手链,让它们保持干净、清洁。对于这样的随身饰物,人们通常会把松紧程度调节到合适的位置,更何况孟雅柔并不是一个粗心的人。

“难道是有人拿走了?”阿钺思索道。

“要拿也拿一对,只拿一条有什么用呢?”萧景睿反驳说。

“那就是有人在她昏过去以后,把她的身体挪动过,才导致了手链脱落。”阿钺说道。“总之这事透着蹊跷,肯定没那么简单。”

“你们午饭都不吃,饿不饿?”忽然,小樊不知从哪冒了出来,手里还抱着一个硕大的圆球。那圆球黄棕色的,上面布满尖刺,还散发着一股怪味。

“这是个什么玩意儿?”阿钺厌恶地说。

“这是水果啊,水果。”小樊喜滋滋地说,献宝似地把圆球捧到他们的面前,掀开切开的外壳,露出淡黄色的果肉。奇特的气味顿时变得更浓烈了,那是一种混合着臭味、香味和甜味的味道。

“这个叫金枕头,很名贵的,有人觉得美味,有人难以忍受。”俞掌柜笑道。“不过你要是吃了,这一天就别再说话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小樊边嚼着水果边问,话音刚落就立刻捂住了嘴巴。

“反正我不吃。”阿钺把小樊递给他的“金枕头”塞到俞掌柜怀里,后者马上塞给了萧景睿。萧景睿无可奈何尝了一口,发现它的口感和味道其实都不错,甜丝丝的。

“好了,萧公子,把辰法师偷来的那块布拿出来,”小樊忽然正经起来说,“你觉得那上面的气味是不是和它一样?”

“——你说什么?”



“我们打听过了,昨天晚上,其中一位死者花重金买了一条船,停靠在那个码头上。那本来是一艘贩运‘金枕头’的船,或许是他有急用,当时也没有别的船了,就连船带货一起买了下来。”晚上回到客栈,萧景睿对辰法师说道。

“满满一船金枕头,简直就是灾难,那个人也太惨了吧。”蔺晨悲哀地说。

“......我觉着应该还行。”萧景睿调侃道。“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辰法师接受不了的美食啊。”

蔺晨耸了耸肩:“看来这两人是想急着出远门,不知道要去做什么。”

“如果凶手在杀了他们之后,乘船逃走,那可就不好找了,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把孟姑娘放出来。”萧景睿忧心忡忡地说。

“我也希望这事能早点解决,今天去的那个村子里的人,似乎不太欢迎我们。我们还是需要带着她去,才能把罗大夫的事情打听清楚。”蔺晨也叹了口气。

萧景睿道:“听说陵王宇文暄已经到了宝山,他是皇帝的钦差,如果由他出面,放人也只是一句话的事。”

蔺晨摇头道:“想救她出来有多种方法,关键是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,免得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,尤其是......给皇帝下毒的那些人。我们的行踪一旦暴露,处境就危险了。”

众人回到客房里休息,只留小樊和阿钺在码头附近继续探查。这一夜就在焦虑和不安之中过去了,第二天一大早,小樊就跑着回来了,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。

“辰法师,浴鹄山庄的庄主敏和......带着凶手投案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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