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楚往事:异族(8)(下)

《南楚往事》往期目录


“那是宣武十七年,当时缅夷还是西缅国,还没有归属大楚。我是作为随军医师去的,陛下或许知道,在那一年爆发了一场战争。”

“你们的宣武十七年......那是二十五年前了?”

楚帝点头:“当时大楚已经与周边各国和平多年,流落在外的质子纷纷归国,徽帝也就是我皇祖父在那一年发兵西南,意图征服缅夷,只是由于突发一场瘟疫,以失败告终了。”

“正是。那场战争打得相当艰难。我们队里的战士全军覆没,我也受了伤,穿了缅人的衣服逃跑,可我不熟悉他们的语言,很容易被人发现,只能在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。直到因为受伤流血、缺衣少食昏倒过去,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地洞里面,身旁是两个当地人——一个头发全白又干又瘦的老人,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。幸运的是,他们都会说汉语。”

“那个老人名叫达瓦,是那个深山村寨的祭司,当地人叫他达瓦莫那——莫那是一种敬语。而那个男孩……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啦,我都不会念,一直称呼他阿荆。因为他跟其他孩子有点不一样,村里人总是嘲笑他,管他叫......按意思翻译过来应该叫……叫荆奴。”

楚帝大吃一惊:“荆奴?这孩子的名字……”

“没错,这孩子其实是楚人的后裔,荆和楚这两个词,在缅夷语言里是一样的。”

“我们的祖先在布满荆棘的蛮荒之地,筚路蓝缕以启山林,楚人的孩子竟被他们这样侮辱!”

“别激动,一个外号而已嘛。”蔺晨拍拍楚帝的肩膀。“对了老神医,既然荆楚两个词不分,那么他们管你们国家叫什么?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不会叫……荆条国吧……哈哈哈哈!”

“好像是这样……”

“……辰林,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。老神医,请继续。”

“孩子父亲是个楚国的公子,母亲是西缅人,是个侧室。她在规矩繁多的楚人大家庭里过不惯,丈夫也忽视他们母子,所以就带着儿子跑了出去,却又为娘家所不容......不得已辗转来到这山中的部落,靠做点手工讨生活。由于阿荆有楚人血脉,战争爆发以后,母子俩日子过得更难了。不过,小阿荆在不欺负他的人面前倒是活泼爱笑的,这孩子跟我很亲近,或许他到底怀念跟父亲在一起的日子,据他讲父亲对他还是很好的。”

“唉,真是个可怜的孩子!”

“陛下,如果阿荆现在还在,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,比陛下还年长呢。总之,我没告诉他们我是军医,只说我是在战乱中流亡的楚人——尽管达瓦看起来并不信,但他也没为难我什么,让我一直待在那个地洞里,那是他贮藏食物和水的地方。他告诉我说两个月内不能离开那座小山丘。那座山丘顶上有一座九个脑袋的那隆神像,山坡上种着一棵提兰——他们的圣树,还有几个坟墓,埋着历代首领们和那些因献祭而死的人的尸体,相当于他们的圣山。”

“每次祭祀或者首领死亡的三个月之内,除了祭司本人以外都不能上山。不过阿荆除外——当时是他先发现的我,叫了达瓦把我搬到地洞的,他个子小身体灵活,不容易被发现。后来跟我熟悉以后,就常来找我。”

“达瓦倒是一直神神秘秘的,他每隔几天就去树下捡那些枯叶落花,采摘豆荚,把豆荚里的种子和枯枝落叶一起焚烧、烘烤,产生阵阵朦胧的烟气,跪在旁边不知道自语什么。每次我跟阿荆都离得远远地,阿荆说,那是祭司祈求那隆神保佑全族的仪式,从来不让任何人靠近。”

“我养了将近两个月的伤,快离开的时候爆发了一场瘟疫,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死人。达瓦兼任着村里的医师,全力救治着病患。有一天夜里,他背着阿荆突然出现,求我帮忙救救那孩子,原来阿荆也被传染了,病得很严重。每次大瘟疫时,部落首领都会选一个人用来献祭,通常是敌方俘虏,或者身体最差、最不可能被治好的人。而阿荆有敌国血统,很有可能会被选中,孩子母亲都快急疯了。我和达瓦研究了很久,终于想办法控制了他的病情,那孩子生命力很顽强,慢慢就康复了。”

“说到医术,达瓦没读过多少书、没受过什么训练、也没我见过的病人多,可对于当地特有的药材,我却不如他熟悉,他钻研的精神也让我敬佩。可是瘟疫还在蔓延,他把对阿荆的治疗方法用在别人身上,却只有一半的人能活下来……首领是一定要杀一个人献祭的,达瓦就预言说:‘在圣山解禁那天的午夜时分,会有个穿着白衣戴着面具、梳着高高发髻的楚人出现在圣山前面,只要杀了那个人向神献祭,瘟疫就结束了。’”

“这……这祭司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......?”

“…...正是。”老神医悲痛地点了点头。

楚帝倒吸一口冷气,蔺晨也瞪大了眼睛。

“那天晚上的事,我和阿荆藏在树上,偷偷看到了......几个男人埋伏在圣山脚下,不费吹灰之力一棍子就打死了那个楚人,揭开面具一看,竟然是大祭司本人……许多人都哭了,可既然他已经死了,首领还是按照规矩,把他的头颅割了埋在祭坛前面,仿照祭司惯常的做法进行了简单的仪式......我们看到他们把尸身埋葬在提兰树下,之后就离开了。”

“大祭司留给阿荆一封信,嘱咐他在那晚以后交给我。原来他的本名叫苗芳,是池阳县龙桂村人。年轻时来南边做货郎,学会了缅族的语言,破产后辗转流落到此,妻儿都相继去世,为了活下去,他谎称自己是缅人,接受了他们的信仰。前任祭司看中了他,培养他做下一任祭司,教授他当地草药。”

“然而,在这些山中部落的祭司中间,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……这个秘密便是祭祀仪式中使用的提兰树种子。这些种子外敷内用有麻痹、止痛的药效,但不能用得太多,否则人就会产生依赖……草医们通常使用提兰都非常谨慎,祭司们则是将种子进行烘烤,产生奇特的香气,让人产生幻觉,好像灵魂出窍、与神灵相通、融入天地万物……我想,神话里说凡刚在提兰树下见到祖先的亡灵,可能也与这种幻觉有关。”

“有了第一次、第二次,就会有第三次……人体就会渐渐离不开它,产生严重的依赖,靠意志力根本控制不住。一旦停下,就会遭受强烈的痛苦,严重的可能口吐白沫、抽搐昏迷……甚至死亡。苗芳和前代祭司们一样,不得不在仪式中逐渐加大用量,并且即使在平时,也控制不住去吸它的香气。这对身体产生了不可挽回的损伤,所以祭司们寿命都不长……苗芳写自己才五十岁,比当时的我也大不了几岁,可我看他却像六七十岁的人……当地人认为他们死后会成为神的仆人,是被神逐渐取走了灵魂,只有祭司们才知道是药的作用。”

“他实在受够了这种痛苦,也恨透了活人祭祀的陋习,或许是因为阿荆的事,让他下决心宁愿一死换取它的结束。他说这些年来,他一直想念元江边上的故乡,那里有漫山遍野飘香的丹桂,而不是……不是......那些让他既痛恨又离不开的东西......”

老神医已经泪流满面。

“他的遗愿就是让我带着阿荆和他母亲赶快逃离那里,什么都不要再管。”

“那瘟疫……”蔺晨问。

“瘟疫也不要管,他就是想让他们认识到祭祀是没有用的,从而停止这个可怕的传统。”


三人沉默良久。

“看来他的办法是有用的……”楚帝喃喃道,“我听说,夷人对苗芳的崇拜是从一些小地方开始的,或许疫病死的人多了让他们害怕,从而不再杀人献祭,以为是苗芳的灵魂作祟,从而改为祭拜这个人……后来父皇征服了缅夷,为了破除活人献祭的陋习,修建了许多苗芳的祠堂,开始推广这种信仰。原来是这样……原来有这样的缘由……”

“这些后来的事,我就不了解了。”蔺神医叹道。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他回家。我们趁着黑夜挖出了他的尸体,当时圣山已经解禁,那些缅人发现了我们,很快就来追赶......可他的头还在祭坛底下,我总不能让他身首异处……是阿荆,在最后关头刨开了祭坛,拎着头颅追了上来……我从来没见过胆子那么大的孩子……那一幕实在让我震撼……这些关于缅夷、关于活人祭祀和苗芳的事情,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……”

“后来我就把苗芳的遗体带回了大楚。至于阿荆和他母亲......他们不愿回到楚人中间生活,南下去了西缅的国都洛瓦城,当时的洛瓦城还比较平静。自那以后,我就再没见过他们。”


“这就是我了解到的全部。”

楚帝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,听到这话忽然身子一抖。

“什么?!老神医,您的意思是说——您没有办法解毒吗?”

老神医摇了摇头。

“这怎么可能!!”

蔺晨垂下眼帘。

在找到老神医之前,他其实也充满希望。然而这世上无论医术,还是人心,都有许多难解之谜啊!

“可是我昨天醒来之后,就没有那种焦躁难受的感觉了,今天除了身体虚弱也并无不适,”楚帝连忙问道,“这是不是意味着……我以后或许不再需要那些毒香?”

“陛下已经产生了严重的依赖,如果不去接触它,只要毒素还留在体内,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发作,至于会是什么频率,会多严重,因人而异。”

“真的没办法摆脱吗?”

“苗芳说,就他所知,中毒的祭司们没有一个能成功戒断的。他们都只有一个选择,就是再去找那些红色的种子……”

“不行!我绝不能那么做!朕是一国之君,岂能受这种东西的控制!我就是死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啊!”

......

“可是你死了,谁来做下一任皇帝呢?”蔺晨一秒道出残酷的现实。“你又没有儿子,就算皇后生下男孩,你也不能把皇位交给一个襁褓中的婴儿!你的兄弟们也没有谁能堪大任,你死了之后南楚必将再次陷入内乱,你难道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?”

“......”

“总之你必须、想办法、活下去!!!”

楚帝眼神空洞:“可是没有办法解毒,我还是只能等死……等某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,再也醒不过来……”

“发作又不一定会死,你上次昏迷一天一夜不也醒了吗?”

“苗芳说他曾经昏迷了三天,后来也醒过来了。陛下中毒的程度,还不到那么深。”蔺老神医也鼓励道。

“可是……百姓……朝臣……邻国……不能让他们看见!还有上次,差点伤到了孩子——”

“可也是你保护了孩子,才让她平安无事的啊!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,也对我们的医术有信心。缅夷人条件差,那些祭司的医术哪有这里好嘛。这里,有南楚全国最好的大夫——”蔺晨指指蔺老神医,老神医连忙摆摆手,“大梁晏氏最年轻的长老——”又指指自己,“还有那么多高水平的御医,我不信下次你发作的时候没有办法。起码,我们可以在症状出现的前兆,试着用药或者施针,让症状减轻一些。”

楚帝眼里渐渐有了希望之光。

“辰大夫说的办法,我觉得可以一试。如果陛下永远拒绝那种毒……那么当陛下开始觉得烦躁,或者渴望那种香的时候,我们就可以试着用点药。不一定要等到发作。”

“我这就去趟洛瓦城,”蔺晨当机立断,“我们对于提兰这种药材了解还是太少,全部来自于苗芳的经验。西缅国的旧王都应该有不少医药典籍,或许有更详细的记载,说不定还有解毒的办法呢。蔺老神医可以留在这和御医们一起研究。如果你查出了凶手,也可以向他们逼问解药。”

“好!”楚帝一拍桌子。“我这就给永昌郡守写一封密旨,就说……就说小公主病了,需要当地药材,让他找翻译配合你查阅。至于凶手……”

“秘密逮捕永昌王,”楚帝阴沉着脸说,“还有他的子女、亲戚——那些夷人贵族,立刻押解进京。”

“永昌王?你抓他干什么?”蔺晨惊讶道,“哦,你是说药的来源……可永昌王一向胆小怕事,他真的敢对你下毒吗?”

“毒是他们以贡品的形式带进宫的,他们绝对脱不了干系!蔺老神医,您像是有话要说?“

“呃,是这样……永昌王的女儿孟雅柔,一个月前曾在我那里学医,她个好学、善良的孩子,草民其实不太敢相信她会毒害陛下……她现在,应该在回家的路上……”

“哼,回家路上?就是黄泉路上也给她抓回来!她的郡主之位还是朕封的,”楚帝冷冷地说,“朕可一直待他们不薄啊。今年那些贡品还是她运来的呢,说不定就是跟下毒之人串通好了的。”

“……你自己想办法调查,一切力求稳定。”蔺晨想了想说。“我明天就去缅夷,算算时间,估计又得一个月。”

楚帝点点头:“我明白,三个月前战事刚刚平定,逮捕永昌王的事不宜声张,以免祸事又起。在调查清楚之前,我不会轻举妄动,但要是被我抓出来,这些弑君者——”楚帝攥紧拳头,咬牙切齿:“这些害我性命、害我妻儿的畜生——朕一定把他们千刀万剐,让他们血债血偿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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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1.祭司自我牺牲的故事在很多故事中都出现过,比如《虫师》中《沉重的果实》,还有台湾吴凤的故事。这里进行了一些演绎,跟后者更接近,不过吴凤的故事是经过很多人(包括日本政府)改编过的,真实事迹已经很难确定了。  

2.故事发生的时间设置在贞平11年(景睿出生那年),南楚应该有自己的年号,所以就瞎编了一个,因为蔺老神医是南楚人,应该习惯于南楚的纪年。感觉这时候的皇帝被安排成映王的父亲可能更恰当,因为他似乎年龄很大并且登基很多年了的样子。此时景睿0岁,映王2岁,林殊5岁,蔺晨5岁左右。但《梅长苏传》里曾明确提到,晟王逃回来时候老楚帝还是太子。所以此时应该是映王的祖父。

下一章终于又回到景睿视角啦!感觉中毒事件之后故事的节奏就快了起来。然而景睿视角每次都很难写,因为他是个旁观者,而且是心思非常细腻、又可能涉及到过去伤痛的人。下一更又要过好久了......好像看的人越来越少,囧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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